潑出去的茶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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潑出去的茶湯
16
林範回來的那一天，我跟在四少爺林愈的身後。
四少爺的身影若有似無地阻擋著我的視線，可我還是看見了。
一身白衣直綴，金絲纏繞其上，頭戴金珠冠玉，身姿挺拔，站如立松。一別多年，當年的青衣書生，如今早一長成了朝中貴臣，氣勢概人。
我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，恨不得一筆一畫地把他鐫刻在我心頭。
林愈似乎察覺了我的視線，他微動腳步，阻擋了林範似有所覺望過來的目光。
我順勢移開，註視著他身邊的另外一人。
那人頭戴芙蓉玉簪，一身金枝錦繡，華衣翠銘，通身的貴族風範。
此時言笑晏晏，一舉一動皆是美感，那便是林家三少夫人，榮王嫡女——謝韻。
一家子在門口你拜我，我拜你，好一通熱鬧後，才簇擁著回惠仁堂。
四少爺不動聲色地落於人後，在寬大袖子的遮掩下拽著我的手指，我側目。
只見少年一臉委屈：“渺姐姐，你看我不夠嗎？”
我甩開他，不顧他的臉色突變，只留一句：“你知道就好。”
大步向前，直到四少爺追趕上來，我稍落一步，又變成了那個規規矩矩的林家丫鬟。
惠仁堂裏，眾人都若有似無地捧著三少爺夫婦。
不少人感慨林範當真是好運道，不僅不僅步步高升，雖說如今仍是五品官員，可誰讓他娶了榮王嫡女呢，如今不過是年紀輕輕，缺乏歷練，有榮王在，大好前程近在眼前。
林範拜謝阿娘後，又來給自家各位兄弟打招呼。
我看著他走到四少爺眼前，語重心長道：“四弟長大了，如今正是謙謙君子溫如玉，再也不見小時候的頑劣模樣了。”
林愈的手指骨瞬間攥緊，面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：“比不得三哥，自小便乖巧可人，長大更是前途無量，讓人艷羨。”
林範拍拍林愈的肩膀，十分欣慰：“你懂事了就好。”
我在心裏嗤笑林範：“還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好手，怨不得當初哄騙了所有人。”
一番喧鬧過去，我跟著林愈回了竹木院。
一進屋，就見他摔了茶杯，杯體碎裂在地，四處迸濺，眾人被嚇得戰戰兢兢不敢吭聲。
我揮一揮手，丫鬟仆婦如蒙大赦，急忙退出掩了房門。
我擡腳跨過碎片，裙擺邊緣掃過裂瓷，坐在梨花椅上，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。
端起茶盞，茶湯清冽，顏色透亮。
我一揚手，潑在了對面人的臉上：“清醒了嗎？”
“渺姐姐。”少年委委屈屈地蹲下，把腦袋靠在我的膝頭。
我伸出一只手，掐著他的臉，看著他眼角還未完全消散的印記，一把甩落：“你若再這般沈不住氣，便也不必到我面前礙眼了。”
少年磨磨蹭蹭，小心翼翼又把臉放回我掌心：“渺姐姐別生氣，今日是我錯了，我再不會了。”
我獎賞似地摸著他的腦袋，問：“林範什麽時候回京？”
“下月。”林愈乖巧回道。
一個月嗎？夠了。
我看著手下的人：“你可決定好了？一旦出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。”
少年身軀微微一顫，很快恢覆正常，他擡頭：“渺姐姐，我的回答一如初見。”
那便好，沒有改變，我也不必狠下心腸排除異己了，我看著他想。
17
林範回府城的半個月後，林府再次迎來了貴客。
還是當年那個少年，如今已長成濤濤青年，身份愈發貴重，現任三品大員，掌刑獄，管生死——周景。
三年前恰逢其回鄉祭祖，宋家發生了一樁慘案，如今三年之後，他再次踏上祭祖的路程，便讓我宋家借一借這東風。
我看著那個氣勢越發淩厲的青年，心想，終於來了，好戲也該開場了。
周景仍然被安排在言醒院，和多年前一樣院落，但不一樣的是自從這位公子住過言醒院後，大夫人立刻安排修繕周圍相關院落，可見其重視。
言醒院再也不似當初一枝獨秀，而是群英薈萃，眾星拱月。
周景看過後，連忙拜謝大夫人：“勞煩姨母了，只尋一清靜地就好，何須如此。”
大夫人擺擺手：“你當初來得匆忙，府上招待不周，唯言醒院稍顯清靜，可你來去匆匆也不久待，如今府上幾次修繕，也把這周圍修了又修，再不要走得那般早了。”
周景聞言微頓，重回舊地，他就想起了故人，本想拜上一拜就走，耐不住姨母再三勸說，他這才答應住下來。
“可有什麽顧慮？”大夫人見狀問道。
“並無，侄兒在此謝過姨母。”他俯身一拜。
大夫人十分欣慰地看著周景，雖然兩家血緣已隔得極遠，可只要她家還在這祖地，周家來人回來就不得不來拜見，這一來一回，交情可不就處出來了。
更別說眼前的青年，不僅年紀輕輕高居官位，背後更站著皇上支持，如何不叫她歡喜。
我看著大夫人喜氣洋洋的背影，歡喜吧，越歡喜才越好。
很快，你就會發現，你親自迎進來了你林家的催命符。
轉身恭敬地進了言醒院，我端著托盤行禮道：“公子安好。”
“四少爺聽說貴人愛端墨，特意從府上庫房討得一方端硯送上，好硯配佳墨，萬望貴人莫推辭。”
周景看著眼前的少女，桃色絹花繞耳畔，盈盈一俯贈硯臺。
他擡手：“既是如此，那我便收下了。”
我把托盤遞給他身旁的小廝，退出去時擡眼看他，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眼睛，我一楞，隨即垂下眸子告退。
18
回到竹木院，林愈急急上前：“渺姐姐，可送到了？”
“自然，三日後，你只管按我說得去做。”
他定定地看著我，我挑眉：“怎麽？後悔了？”
他忽然上前抱住了我，腦袋埋在我的肩膀，聲音悶悶地傳來：“沒有，我會按你說得去做的，渺姐姐。”
我拍著他的背，在心裏倒數著。
阿姐，你看著吧，林府馬上要下去陪你了。
三日後，因林愈在不經意間提起了周景的絕妙畫技，他被府上好奇心大起的六郎拖著去了言醒院。
我不顧他的阻攔，也跟著去了。
笑話，倘若周景懷疑那便懷疑，我定要親眼看著林家高樓坍塌。
我站在他們身後，
看著六郎不依不饒地要周景作畫；
看著林愈挽起袖子在那一方送作他人的硯臺中反覆研磨；
看著周景原本言笑晏晏的臉色頓變後又恢覆正常。
我在心裏讚嘆，不愧是當朝獄詔主事人，果然不負我的期待，當真敏銳。
在周景目光掃過來的同時，我垂下眼，當做自己是一根木頭。
那日過後，一切如常。
我仍然時常去竈房央求玉果姐姐做些小糕點送予四少爺；
時常在花園一角看謝韻作畫，林範撫琴，與同伴一起感嘆伉儷情深；
時常看著大夫人虔誠地轉動佛珠念叨經文，我跟在一旁一同跪著詛咒林府一家子；
......
直到這一日，周景身著紅色官服，戴著黑色官帽，領著洶湧的人潮一擁而上包圍了林府。
周老夫人面色鐵青。
大夫人抖著嘴唇,不敢置信：“這是...你這是...”
林大老爺林崇更是黑了臉：“賢侄今日在我府上大動幹戈，老夫雖然久居祖地，可在聖上面前也有一分薄面，若是賢侄不給出交待，那便莫要怪我不留情面。”
周景神情自若，上前行了一禮，若不是那身後兇神惡煞的官兵，誰又能想到他是在拿人？
“姨母姨父莫慌。”他安慰道，“待我一一說明。”
隨後他轉身面向林府眾人，仰聲道：“經查明，林府私采金礦、鐵礦，私鑄鐵器，證據確鑿，本官已上達聖聽。”
“聖上有令，林府男眷充軍，女眷流放。”
說著他轉向謝韻：“聖上格外開恩，容郡主和離歸家。”
話音未落，林崇當即怒喝：“你莫血口噴人，我林府一家忠心耿耿，絕無作奸犯科之輩。”
謝韻此時也才回神，她大怒道：“你這是栽贓陷害，我要見我爹，我要見聖上，他不會放過你的。”
“郡主若是懷疑我，自可上京告我，只是林大人——”
周景踹踹身後的箱子，“物證在這裏，至於人證——”
周景拍拍手，身後立刻有人上前幾步，他接過擡腳上前：“城西四十裏之外有一座大山，山內近年來有人進卻不見有人出，豈不是很奇怪？”
“恰巧，近日有人從密道出山，我們的人逮了個正著，這是口供。”
林崇喃喃道：“這不可能，這不可能。”
明明他下令停工，不可能有人出來的，除非......
他看一眼四周，一張張面孔在他眼前急速略過，最終定格。
“林、愈。”他咬牙切齒道。
林愈低著頭，像是什麽也沒聽見，很是漠然。
林府大勢已去，周景一揮手，官兵一窩蜂地抓人就走。
謝韻趴在地上，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體面，她拉著林範的手被生生拽開：“林郎，林郎，你等我，我父親會救你的。”
林範呆滯在地，沒了反應。
一夜之間，天翻地覆，他睜眼看著混亂不堪的林府，恍若在夢中，直到丁韻喊他，才有了神采：“我信你，夫人，保重。”
他被拖拽著拉遠。
林愈被拉走的時候，他回頭看我，我朝他露出了一個微笑：“我會給你送桂花糕的。”
他笑笑，忽然間又像極了少年，神采飛揚道：“好。”
可少年終究沒有等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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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時言笑晏晏，一舉一動皆是美感，那便是林家三少夫人，榮王嫡女——謝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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惠仁堂裏，眾人都若有似無地捧著三少爺夫婦。
不少人感慨林範當真是好運道，不僅不僅步步高升，雖說如今仍是五品官員，可誰讓他娶了榮王嫡女呢，如今不過是年紀輕輕，缺乏歷練，有榮王在，大好前程近在眼前。
林範拜謝阿娘後，又來給自家各位兄弟打招呼。
我看著他走到四少爺眼前，語重心長道：“四弟長大了，如今正是謙謙君子溫如玉，再也不見小時候的頑劣模樣了。”
林愈的手指骨瞬間攥緊，面上的笑容卻越發燦爛：“比不得三哥，自小便乖巧可人，長大更是前途無量，讓人艷羨。”
林範拍拍林愈的肩膀，十分欣慰：“你懂事了就好。”
我在心裏嗤笑林範：“還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好手，怨不得當初哄騙了所有人。”
一番喧鬧過去，我跟著林愈回了竹木院。
一進屋，就見他摔了茶杯，杯體碎裂在地，四處迸濺，眾人被嚇得戰戰兢兢不敢吭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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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起茶盞，茶湯清冽，顏色透亮。
我一揚手，潑在了對面人的臉上：“清醒了嗎？”
“渺姐姐。”少年委委屈屈地蹲下，把腦袋靠在我的膝頭。
我伸出一只手，掐著他的臉，看著他眼角還未完全消散的印記，一把甩落：“你若再這般沈不住氣，便也不必到我面前礙眼了。”
少年磨磨蹭蹭，小心翼翼又把臉放回我掌心：“渺姐姐別生氣，今日是我錯了，我再不會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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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下月。”林愈乖巧回道。
一個月嗎？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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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範回府城的半個月後，林府再次迎來了貴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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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前恰逢其回鄉祭祖，宋家發生了一樁慘案，如今三年之後，他再次踏上祭祖的路程，便讓我宋家借一借這東風。
我看著那個氣勢越發淩厲的青年，心想，終於來了，好戲也該開場了。
周景仍然被安排在言醒院，和多年前一樣院落，但不一樣的是自從這位公子住過言醒院後，大夫人立刻安排修繕周圍相關院落，可見其重視。
言醒院再也不似當初一枝獨秀，而是群英薈萃，眾星拱月。
周景看過後，連忙拜謝大夫人：“勞煩姨母了，只尋一清靜地就好，何須如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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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並無，侄兒在此謝過姨母。”他俯身一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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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景看著眼前的少女，桃色絹花繞耳畔，盈盈一俯贈硯臺。
他擡手：“既是如此，那我便收下了。”
我把托盤遞給他身旁的小廝，退出去時擡眼看他，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眼睛，我一楞，隨即垂下眸子告退。
18
回到竹木院，林愈急急上前：“渺姐姐，可送到了？”
“自然，三日後，你只管按我說得去做。”
他定定地看著我，我挑眉：“怎麽？後悔了？”
他忽然上前抱住了我，腦袋埋在我的肩膀，聲音悶悶地傳來：“沒有，我會按你說得去做的，渺姐姐。”
我拍著他的背，在心裏倒數著。
阿姐，你看著吧，林府馬上要下去陪你了。
三日後，因林愈在不經意間提起了周景的絕妙畫技，他被府上好奇心大起的六郎拖著去了言醒院。
我不顧他的阻攔，也跟著去了。
笑話，倘若周景懷疑那便懷疑，我定要親眼看著林家高樓坍塌。
我站在他們身後，
看著六郎不依不饒地要周景作畫；
看著林愈挽起袖子在那一方送作他人的硯臺中反覆研磨；
看著周景原本言笑晏晏的臉色頓變後又恢覆正常。
我在心裏讚嘆，不愧是當朝獄詔主事人，果然不負我的期待，當真敏銳。
在周景目光掃過來的同時，我垂下眼，當做自己是一根木頭。
那日過後，一切如常。
我仍然時常去竈房央求玉果姐姐做些小糕點送予四少爺；
時常在花園一角看謝韻作畫，林範撫琴，與同伴一起感嘆伉儷情深；
時常看著大夫人虔誠地轉動佛珠念叨經文，我跟在一旁一同跪著詛咒林府一家子；
......
直到這一日，周景身著紅色官服，戴著黑色官帽，領著洶湧的人潮一擁而上包圍了林府。
周老夫人面色鐵青。
大夫人抖著嘴唇,不敢置信：“這是...你這是...”
林大老爺林崇更是黑了臉：“賢侄今日在我府上大動幹戈，老夫雖然久居祖地，可在聖上面前也有一分薄面，若是賢侄不給出交待，那便莫要怪我不留情面。”
周景神情自若，上前行了一禮，若不是那身後兇神惡煞的官兵，誰又能想到他是在拿人？
“姨母姨父莫慌。”他安慰道，“待我一一說明。”
隨後他轉身面向林府眾人，仰聲道：“經查明，林府私采金礦、鐵礦，私鑄鐵器，證據確鑿，本官已上達聖聽。”
“聖上有令，林府男眷充軍，女眷流放。”
說著他轉向謝韻：“聖上格外開恩，容郡主和離歸家。”
話音未落，林崇當即怒喝：“你莫血口噴人，我林府一家忠心耿耿，絕無作奸犯科之輩。”
謝韻此時也才回神，她大怒道：“你這是栽贓陷害，我要見我爹，我要見聖上，他不會放過你的。”
“郡主若是懷疑我，自可上京告我，只是林大人——”
周景踹踹身後的箱子，“物證在這裏，至於人證——”
周景拍拍手，身後立刻有人上前幾步，他接過擡腳上前：“城西四十裏之外有一座大山，山內近年來有人進卻不見有人出，豈不是很奇怪？”
“恰巧，近日有人從密道出山，我們的人逮了個正著，這是口供。”
林崇喃喃道：“這不可能，這不可能。”
明明他下令停工，不可能有人出來的，除非......
他看一眼四周，一張張面孔在他眼前急速略過，最終定格。
“林、愈。”他咬牙切齒道。
林愈低著頭，像是什麽也沒聽見，很是漠然。
林府大勢已去，周景一揮手，官兵一窩蜂地抓人就走。
謝韻趴在地上，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體面，她拉著林範的手被生生拽開：“林郎，林郎，你等我，我父親會救你的。”
林範呆滯在地，沒了反應。
一夜之間，天翻地覆，他睜眼看著混亂不堪的林府，恍若在夢中，直到丁韻喊他，才有了神采：“我信你，夫人，保重。”
他被拖拽著拉遠。
林愈被拉走的時候，他回頭看我，我朝他露出了一個微笑：“我會給你送桂花糕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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